近年来,平台经济在中国呈现出迅猛的发展态势,其影响力不仅渗透至城市,更深入广袤的农村地区。然而,现有对平台劳动的研究多聚焦于城市数字零工,如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等,往往忽视了农村社会依托平台生存的微资产者群体,以及他们背后独特的亲缘地缘劳动关系。
在传统视角下,平台经济被视为全球资本、市场理性与高新技术的产物。但在中国,平台经济的崛起与扩张,除了这些因素外,更离不开本土劳动力、亲缘地缘关系以及微资产者的支撑。平台经济通过县乡能人下沉渗透,借助亲缘地缘关系雇佣本土劳动力,从而发展壮大。这种本土化的劳动关系,催生了熟人关系的非正式雇佣、人情约束下的自觉性松散管理,以及外围帮助者与核心经营者的逆差序格局。
在县乡数字小生产者中,劳资关系的意味并不浓厚。许多资金紧张的创业者选择以家庭生产的方式启动,即便向亲属支付报酬,劳动关系中亲属关系的比重也远超雇佣关系。这与数字零工劳动研究中的“控制-剥削-反抗”框架形成了鲜明对比。当劳动研究的注意力集中在平台资本主义的剥削面向时,却忽略了大量县乡劳动力对平台经济的支撑作用,以及血缘亲缘地缘关系在化解劳资矛盾中的润滑作用。
相较于现代雇佣关系,县乡亲缘地缘劳动关系更具柔性。从内容博主、网络直播到电商产业,县乡数字内容与商业经济的发展和扩散,都离不开亲缘地缘网络的支持。这种“亲戚带亲戚、熟人雇熟人”的乡土差序关系网络,为县乡微资产者提供了稳定的劳动力供给,并降低了劳动力成本。
在以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为核心的平台劳动研究中,劳资冲突问题备受关注。然而,简单的“资本/工人”二分法并不足以涵盖中国复杂的数字劳动主体。在乡土社会既有逻辑的改造下,数字劳动者之间的劳动关系与家庭关系、邻里关系、乡村集体关系高度混融。若机械地移植化约的剥削逻辑,可能会得出违背常理的结论。
在平台经济的县乡下沉生态中,大多数小资产雇佣劳动由乡土能人管理,以血缘亲缘地缘关系作为润滑剂,高效化解市场化的劳资矛盾。这种非正式雇佣劳动力规模庞大,无需缴纳五险一金,且能兼顾家庭再生产劳动,成为平台下沉经济的劳动力比较优势。然而,这种模式也利用了亲缘地缘道德外衣,掩盖了非正式雇佣关系的劳动保障缺陷问题。
平台经济本身并不生产商品,而是作为商品交易的技术中介。中国电商的快速发展和崛起,核心在于县乡经济中大量微资产者的产品制造能力。同理,中国跨境电商的大量长尾商品制造商也并非大企业,而是大量县乡社会的微资产者。这些微资产者以家庭作坊的松散管理和庞大的数量参与平台市场竞争,将经营者和员工的人情资本作为筹码,兑取管理资源,形成一种基于亲缘关系的“人情控制”。
中国平台经济的成功,是全球化资本力量与中国本土社会文化基因深度耦合的结果。平台巨头带来了先进的技术架构、资本投入和全球市场视野,而其在中国市场的爆发性增长与全球竞争力,本质上是由扎根于县乡的亲缘地缘关系组织起来的微资产者经济所驱动。这种微资产者经济充满活力与韧性,成为平台经济最深层的动力引擎。
在平台经济与亲缘地缘的互动中,既存在相互嵌合的情况,也存在相互抵触的问题。平台经济借此扎根中国乡土社会,对民间资本与劳动力的转化和汇集更为深入。而县乡创业者则借自身亲缘地缘关系兑取参与大市场交换的机会,但又普遍受到发展限制,形成数量庞大的微资产者。这些微资产者不断再生产着自身的初级形态,亲缘地缘关系的固化阻碍了规范化的迭代。
在审视中国平台经济发展路径时,需超越西方固有的批判范式,将其置于国家产业升级与全球竞争的战略框架中辩证理解。中国作为后发经济体,其产业国际竞争力的构建必然经历特定历史阶段。在此过程中,劳动者权益的改善并非被忽视,而是被纳入更长的历史周期。只有当中国产业真正占据全球价值链高地,全民共享发展成果的做大蛋糕逻辑才具备坚实基础。